鲸歌远洋

在?徣点理智?

小太爷七连观察日记(七)

失去联络没有想象中难捱。

伪装并不难。孟小太爷在父亲面前伪装成一个乖巧的儿子,在日军的剌刀下伪装成一具无声的尸体,在禅达的市集上伪装成壮志未酬的报国忠烈——仅为骗取一卷果腹的粉条子。

现在更简单,他只需要伪装成一个若无其事的自己。
伍六一要比他的炮灰伙计们好糊弄的多;毕竟被他事无巨细地刻进脑子的是史今不是孟烦了,他能分辨出一个换配件的班长,但是分辨不出一个存心隐瞒的孟连长。
何况孟烦了不需要对付他多久。

队列,训练,课堂,这已经把一个七连士兵的日程挤得满满当当。伍六一还要分出精力给他排小课——虽然孟烦了才是主要受摧残者,但是尽职的伍老师也并不好受。

伍六一日常的加餐力度甚至比他还大,小课只是他按自己和孟烦了的身体素质比对在做增减。而他对自己称得上严苛。常常是孟烦了已经趴窝的时候他还在挥汗如雨继续练习。
不只是刻苦。尖子从来不是浪得虚名——他在用高强度的训练麻痹自己。
伍六一不见得有多喜欢见他。
准确地说,是见他的脸。
熟悉的面容和陌生的神情,这本身就是一种折磨。

高强度训练的后果就是各自以最快的速度沉入黑甜乡。
一天没有几句话成为常事。
孟烦了的腿伤已经彻底好了,伍六一搬回了原来的铺。
恢复常态,一片祥和。
就是偶尔还会隐隐的头疼。


要真能这么平静就好了。

孟烦了做了噩梦。
这没什么。因为噩梦是不少见的。自从他二十岁离家出走参了军,他就陷入了一场长远的噩梦——可惜的是无法醒来。
而现在无忧无虑的生活反而更像一场甜美的梦境。
莫名的力量使他跃过惨痛的岁月。他从错愕到抗争,从无可奈何到偏安一隅。
但他的噩梦终于找来了。

他一遍又一遍的在梦里见到南天门。
不是充斥尘土和血肉的南天门,是青翠的,安宁又祥和的南天门。
他见到密林。
怒江在缓慢而温柔地流淌。水流裹挟晨雾,坟茔生花长草。林山空寂,莽莽竹涛自鸣;骸骨伏翠,指尖拈云染雪。

这是梦吗?
太真实了,他感受到轻软绵密的薄雾柔柔附在面上。
是史今他们带人过江去了?
没有应答。
倒伏的尸体,指骨间长出晶莹剔透的白花。
他想细看。
有花无叶,玉立亭亭。闪烁点点莹光的半透明花苞似颔首追悼的少女*。
水很温暖。有渡索牵引。
相顾水面照影。
是不认识的尸骨,额角被砸烂,红与白混合的血水敷面。雾气弥散,再见是满目猩红。
渡索垂蔓入水。
暖而腥的江水在半张面容上流淌。
水底被抛弃的枯骨,密密匝匝,空洞的眼眶凝视天光。
他们付身江鱼,他们从未离去。
腥红的江水流淌。浑黄的江水流淌。
这是水底无人知祭的忘川河。

烦啦。
烦啦。
醒醒。
⋯⋯
孟烦了。
水面上有人唤他。没有回应,又渐渐沉寂。
最后的声音像是随波从极远处漂来。
⋯⋯
了儿,回来。


"⋯孟烦了?孟烦了!?"
伍六一沉默半晌,一巴掌拍在他大腿上。
"你干嘛?"孟烦了就埋怨他,迷迷瞪瞪朝四周张望。
下手没轻没重的。
"干嘛?叫你回去睡。"伍六一满脸大写加粗的嫌弃。
"你怎么回事?夜里数星星去了?"他眉毛拧起来。孟烦了这两天好像特别嗜睡,反应都慢半拍。问题是才解散这么点工夫都能坐外边睡着也太离谱了。
数个屁星星。孟烦了直楞楞地看那阳光穿透枝叶落下的金斑。眼前的世界仍有些恍惚。
小太爷一闭眼,都是死人黑洞洞的眼眶子。
黑的眼洞和白惨惨的骷髅。

怎么这么多汗?伍六一仔细端详他。
魇着了?
孟烦了朝面上一抹,推开半面滴溜溜往下滚的水珠。
他瞧瞧掌心的水渍。梦里湿重腥浓的江水触感尚在指间。
但不能说。阳光如碎金在跳动。
"没有。天太热了。"

伍六一很快不再管他。他很忙,还得把三班一群精力过剩的猴子挨个捉回去。
孟烦了一个人摸进水房。他用脸盆接水,犹豫了一下,才将手放进去。
天气是太热了,大暑天,万里无云碧空如洗,自来水管常日下晒着,流淌的清冽也匀裹暖阳的温度。
江水也是暖融融的。
孟烦了打了个寒噤。他猛地掬水扑面,在镜前疯狂地搓洗。水盆中的面容支离破碎。
水面的倒影,江面的倒影。
指缝漏下或暖热或淬冷的液滴。是净水,是甘霖。
被阳光晒透的水流终于涌尽,按在盆里的双手方觉微凉。

他最后一次掬水覆面,痛痛快快地净手擦洗。舀起的水多扑在了身上,通体舒泰的沁凉。
镜中人额角淌下的是水珠。
娘的,给点回信吧⋯死啦个混帐带人干嘛去了?
回什么都好。小太爷要兜不住了。


再见龙文章不怎么愉快。
谁他妈在原本只有自己的房间里,看面前的镜子上多挤进一张脸,都见鬼的得吓一大跳吧。
而且这张脸还很欠揍。
孟小太爷手一抖,大半盆水就朝身后浇了。
龙文章还相当配合地一躲。
"哎哟哎哟,"他咂咂嘴,"真可惜。"
孟烦了就看溅起的水花毫无阻碍地从他脏兮兮的军装裤和短靴上透了过去。
龙文章好奇地打量这处重逢所在。军靴踩在水泊里,波纹都不起一个。
"哇哦。"他兴致勃勃,"你这边条件不错嘛。"
孟烦了简直想冲上去掐他脖子。
"你大爷的从哪冒出来的?!"大白天见活鬼了!
"一会有人进来怎么办⋯"他突然卡壳。
因为龙文章看起来是半透明的。
⋯卧槽这下要吓到小朋友了。
"什么怎么办啊,他们又看不见我。"龙文章满不在乎。
"别折腾,你碰不着的——这么喜欢和空气打架啊?"他颇有些幸灾乐祸。
孟烦了上上下下打量他。
"怎么回事,你翘辫子了?"
六十年前哎,没想到装神弄鬼的死啦死啦有几分真本事。不过也没变老头子啊,和小太爷走的时候差不多,除了一身乱七八糟的装备。
可别是阎王爷都嫌烦把人扔出来了。
"你才翘辫子。"龙文章皱起脸。
"费老鼻子劲儿才见一回,你就这态度。真是没人家当班长的会疼人。"说罢还做西子捧心状。
孟烦了被他恶心得一哆嗦。
"得嘞,您可抱着您那红脑壳新副官宝贝去——小太爷这厢光荣卸任逃出生天。"他愤愤一甩毛巾。
"红脑壳怎么你啦?我瞧咱们红脑壳版本的师座可还挺照顾你的——别老一肚皮怨气。"
"你大爷⋯"
"烦啦。"龙文章叹气。他敲敲自己的脑壳。
"我是在这里和你说话,你知道的东西我都知道,他也一样;我时间不多,你自己声音小点。"

"史今怎么回事。"孟烦了拧他的毛巾。蛰伏已久的不安感达到了顶峰。
"问题不大。但是状态不太好。他现在没办法自发和你保持住联系了,需要些时间恢复,所以我得想办法过来当一回传声筒。"
"哟,您还来去自如了⋯大仙,小太爷求您个事儿,准备什么时候把我整回去?"
"⋯你当离魂换魂的事来个人随便弄弄就成的?"龙文章在屋里踱着踱着翻了个白眼。
他又转过来。
"烦啦,你们俩的事真不是我能解决的。"
"半吊子。"孟烦了毫不客气地怼回去。
龙文章不想和他吵。他从怀里掏出两片信纸。
"给你带了东西。你碰不着,我这么展开来你凑合看吧。"他又叹气。
"别计较红不红脑壳啦⋯你欠了大人情了。"

我们去了西岸,把你爸妈接回来了。
龙文章这么告诉他。
"⋯他傻的吗?非亲非故的的⋯"孟烦了半晌无言。他想骂,可嗓子哑得厉害。
"他认为这是你的选择。"
"别躲着自个啦。你想这么干的。"
"我不想!"
凭什么呀?他愤怒。凭什么他来决定我的事啊?他史今算哪根葱——我怎么了,我不用红脑壳替我去送死⋯红脑壳都是傻的,疯的,送上门砍脑壳的⋯
口是心非啊口是心非。龙文章就摇头。
烦啦呀烦啦。烦啦呀烦啦。
你瞧瞧,他比你了解你自己。

"人家可比你有本事,真把一日本兵开了瓢。"龙文章斜眼,"不是吹嘘,也不是手榴弹磕的。"
"可精彩,一枪托下去红的白的染料铺似的。"

孟烦了猛一抬头。
龙文章:"哎呀,你又知道了?"

"放心,人没受伤。他挂彩你有反应的,你俩情况真的有点特殊。"
"就是梦魇得厉害。毕竟是和平年代的兵,这个头开得太刺激了。"

孟烦了拿绞成霉干菜的毛巾给自己擦脸。
"⋯我还能做什么?"他声音从织物下传来,闷闷的。

什么都别做。你想谢谢人家,就好好保管人家的身子,别糟蹋出什么好歹来。
烦啦。龙文章开口。
你听着,你什么时候想好要回来,你就能回来了——别逃。

"你什么意思?"孟烦了瞪大眼。但是龙文章的身影一点一点淡了。
他的声音尚留在耳畔。

你想回来就能回来的,烦啦。
你从没真正离开过。












*:尸体前的花是水晶兰。没有叶绿体,腐生植物。别称"幽灵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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