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虞】欲买桂花同载酒
说起来本来应该是中秋的贺文
⋯我果然是龟速难产流选手orz
甜的!(认真脸
入秋时日不短,可秋老虎还要闹一闹。夜里露重,白日下却闷罐似的,所以也不妨碍吃些消夏的糖水。何况几场秋雨一落,打了桂子,更有新品种可尝了。
酒酿下锅,入冰糖,冷水煮沸。热了方可下圆子。孟姑启开一瓶桂花蜜,掀起锅盖瞧瞧,又弯腰往灶里添柴火。
怨她手快,糯米粉圆一抖下了大半筛。如今添水添柴,又不知得煮到几时。误了时辰,阿婆回来可要骂的。
加了冷水,圆子都沉了底下去。孟姑拿了柄勺,伸锅里搅了搅。
勺是木的,足有两尺长。前年门口老槐叫雷劈了根嫩杈,她觉着可用,便拾回来。槐枝是好材,当柴烧可惜,劈板材又不够料。阿婆拿来敲敲,替她寻了个专做木匠活的老痴鬼,挖了这柄勺。
得亏做了柄勺呢!她日日守着这锅,可方便不少;这锅也太大,不踮脚立着,有她半人高。
要她还能长个儿就好了。
粉圆在汤水里慢慢浮起来。木勺底下开始冒一颗一颗珍珠似的小泡泡。孟姑把它抽出来,压实锅盖搅腌了桂的蜜糖。
早得很,至少能再煮小半时辰。多耗了柴,阿婆说不准又要恼了——她快卸任啦,不放心炉灶交到黄毛丫头手上。
可这哪能老怪她呢。
这黄泉忘川的水呀,也委实太冷了。
粉圆在锅里咕噜咕噜地翻滚着。锅盖缝里腾起酒酿的甜香。
灶边蜷缩的人影便凑上来,探手探脚。孟姑也不用瞧,反手敲来一柄勺。
孟姑:"不准揭。"
"渡口年年接来客,不嫌你孤鬼一柄勺。"
龙文章可惜地搓搓手。
"我就瞧瞧。"
孟姑:"这话你说了几十年啦。"
"捱一捱罢。哪回少了你?要不是阿婆心地好,早撵你个蹭白食的。"
她送走许多鬼了,可没一个像这样。长留黄泉无去处,日日来领碗孟婆汤。
"不吃白食你也可以使唤我做活嘛。"男人嬉皮笑脸的。
"哪个敢使唤你做活呀?"孟姑乜斜眼瞥他。
"生气这样重。经你沾手的忘川水,新鬼尝了哭要归家!"
龙文章:"阿婆上哪去啦?"
孟姑:"她过节去啦。今年她几个重孙辈都下来了,回去吃团圆饭呢——喏,糯米就是一同捎来的。"
"做不了月团,给你们吃点圆子吧。"
中秋折桂,是人间团圆的日子呀。
走了这许多年,不知人间的亲人想不想她。
孟姑是没节可过的。
她接了两个龙文章,一个是个高高俊俊的年轻人;再一个,就是这个生死薄上偷人名的家伙。
没名没姓,自己下来报到的鬼,怎么渡呀?
孟姑不知道他的名字。别的鬼也不知道。兵祸的时候,渡口就热闹。她守着灶听新鬼们唠嗑儿,听他们说他们团长。新鬼们都穿黄叽叽的军装。她把汤碗发下去,于是他们成群结队地来,又成群结队地走了。
有不肯忘的,就在渡口留下来。问留下做什么,说留下来等他们的团长。
之后就来了这个没名姓的家伙。后头晃晃悠悠跟了个胖鬼,一叠声地叫团长。
孟姑知道他也是没节可过的。
穿军装的鬼,她还是一个个送走了;那个胖的也送走了,很快便送走的。就留下他们这个团长,尝尽了五味孟婆汤。
后来又来了个鬼,生得又细又长,挂着军装还打飘。
他脑袋上叫自己崩了个洞,血糊糊的,见龙文章就哭,哭到打嗝。孟姑就看他捧着碗,打个嗝咽几口孟婆汤。
这是龙文章最后一个在她这报到的部下。往后,就再没见过了。
孟姑:"要是馋酒我可没有。七月半早发了河灯,自己回去沽去。"
龙文章:"我哪是馋酒啊。"
"我想着今年秋景好,恨没人同去赏桂花。"
水浅湘江蟹脚痒,黄花渐漫橘子洲。
廊亭深院花辞树,昨夜金风过小楼。
潇湘自古是尽出鱼米富庶地。城隍庙前一声花鼓,迷了打北边逃难的小叫花。
龙文章:"你逛过庙会没有?可热闹了,好吃好玩的都有。"
可不是。炸裹金是糖油粑,满街芬芳有甜桂花。
孟姑:"当你叹赏字多风雅,倒底是祭五脏庙的行家。"
龙文章:"好姐姐,尝不着才馋得紧呢!我哪有银钱可吃和花?"
"讨口食可不容易哪。"
逃难的人太多啦,没人欢迎小叫花。
"外地人嘛,到哪都受点欺负。"
那年头的孩子不兴人看,满大街野孩子疯跑着。有的是穷苦人家无人管,有的是生来没爹妈。
"你看,街上那个是不是新来的?"
"可不是!逃难来的又添张嘴。前街老大爷被摸了钱袋,指不定就是他干的,连累我们都挨打骂!"
"我阿姐在点心铺子做工,我还看见他偷糕饼呢!"
"哎呀呀!"
大些的孩子都是狼崽子,瓜分好地盘就呲牙。
"疼呀!你们把我的腿都要打折啦!"
小叫花走南又闯北,没少挨人打或骂。
左右今天躲不过,干脆闭眼捱一捱。
咦,怎么拳脚招呼没声响?
谁家的俊俏小少爷,来这街上替人打架。
"我的少爷哎!"穿管家衣服的赶上来,一叠声唤着。那小少爷倒只顾瞧他。
"你都不还手的吗?"
小少爷穿笔挺的学生装,衣襟都叫人扯开了。野孩子们打桂花树下挤攘攘过去没了影,落了小少爷一头一襟的银桂花。
小叫花一骨碌爬起来。
"他们打到你了?"那小少爷问他。
小叫花:"没有。"
小少爷:"那你骗人呢。"
小叫花:"那你还打人呢。"
小少爷:"那不一样,我打欺负人的人。"
管家:"哪来的野孩子!"
小叫花从怀里掏出压碎的糕饼。
好可惜呀,逃跑的时候都碾着了,可以当好几顿的口粮呢。
小少爷:"是你偷的?"
才没有呢!小叫花扁扁嘴。
分明是掌柜的姐姐心善,拿卖剩的点心送他的呀。
"别可惜了,又不是稀罕东西。"小少爷嫌弃一地的碎沫沫。
"地上的哪能吃啊?"
"你和我走,带你去铺子买新的。"
小叫花:"那你说话要算话。"
后来呢?小少爷说话当然算话。
小叫花啃着糖糍粑。
一口黏糯米,一口甜豆沙。
再中间一口咬下去。
唔,好甜好甜的糖桂花。
龙文章:"你看你这糖桂花就不够味。"
孟姑:"美的你!还挑嘴呢!"
小少爷:"你为什么不还手?"
小叫花恋恋不舍地放下碗,仔细地想了想。
"要是一个人,我就还手。"他想,叫他都不敢来了才好呢。
"要是好多人,跑不掉我也不还手。"
小叫花是知道的,本地孩子会欺生。你越反抗,他们越要欺负你;你不挣扎,他们反觉得没趣了。
以前有个老乞丐教过他。要么,学会忍一点;要么,学会狠一点。
小少爷很明显不太理解这种区别对待。他显得理直气壮。
"可是他们做错了啊!"
他们做错了,那你就应该还手嘛。
小叫花:"对错很重要吗?"
小少爷:"很重要。"
唔,很重要。
小叫花啃一口糖糍粑。
那有多重要呢?
大概比填饱肚子还要重要一点点吧。
小少爷:"你哪里来的?"
小叫花:"北边来的。"
小少爷:"北边哪里来的?"
小叫花:"⋯我也不知道我是北边哪里来的。"
小少爷:"喂,北边在打仗吧。"
"我长大了也要当兵,和爹爹一起去打仗。"
小叫花不知道为什么小少爷要当兵。小叫花们没饭吃的时候,也想过卖了身进部队当兵。可是小叫花就是被当兵的赶过来的。
小少爷很好,可是当兵的很坏。
小叫花不希望小少爷变得那么坏。
小少爷安安静静地坐着,看小叫花吃了第三碗糖糍粑。
碗底剩下来一圈圈,都是碎碎的糖桂花。
"我不会变成那种军人的。"
龙文章:"你知道吧?滇桂都出好桂花。"
有些闲钱的时候,他年年都去秤。禅达的小摊贩都知道,新上任的龙团长,喜欢收几朵好桂花。
"可是我这么多年中秋,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糖桂花。"
那天的洒桂花的甜糍粑,小少爷自己一口也没有动。
小叫花知道他后来真的从了军,打了好多好多的仗,没有回过打成粉的老家。
就是不知道后来,有没有尝过故乡的一口糖桂花。
孟姑:"你还想等他呢?"
龙文章:"⋯只是不想忘吧。"
我要再忘了,谁记得当年那个小少爷和小叫花。
小叫花做过小少爷的部下。
小少爷高挑了,更俊俏了。
只是不认得当年的小叫花。
酒酿又滚了。圆子变得白白胖胖,浮上来打转转。
孟姑小心翼翼倾下蜜糖罐,舀下去一勺糖桂花。
孟姑:"莫说啦,莫说啦。"
孟姑:"你可知我哪来的糖桂花?"
"我小妹都做奶奶啦。"
"前年侄儿娶新妇。她今年难得收一箕,因小孙女嚷着要糖桂花。"
"她烧来时说丫头像我,旁的不要,就欢喜一口糖桂花。"
该出锅了。孟姑把汤碗发到等候的新鬼们手里。
她瞧瞧龙文章。
"你自己舀了尝吧。"
龙文章把碗递到另一个眼巴巴的孩子手里。那头已有性急的新鬼叫唤起来。
龙文章:"你尝了什么味?"
新鬼:"甜酸苦辣泪中杂。"
龙文章一愣。
"可我尝着是甜的啊。"
甜呀。甜得赛那年尝过的糖桂花。
孟姑:"快走吧。"
"不枉我扣你多年。如今你原先的阳寿终该尽了。"
"惦念着的,自有我们渡他。"
孟姑:"好酒我是没有。如今要是不嫌弃,江米酒酿拌桂花。"
"吃了好似口含蜜,今生福祚绵又长。"
⋯
又是中秋了,一大家子都忙着准备。桌子上垒了高高一摞印花的广式月饼。
虞啸卿近来身子已不如前些年好。他喜静,并不欢喜这种一大家子闹哄哄的节日。小辈们只当不知什么事又触了老爷子霉头。
家族后辈,多是在岛上出生的。
如今也没什么人,理解一份思归不得的乡愁了。
"爷爷!你看你看!"
小丫头欢呼着冲进来,摊开合拢的手掌。虞啸卿不必寻老花镜也知道她拿了什么。
屋里腾起清甜的桂花香。
他是南人。
从湘地到滇边,桂是南半个中国秋日里最常见的植物。滇边的桂开起来的时候,满山满野都是星星点点的月桂花。
这里的水土倒也适合。
可惜不知为何离了大陆,在海峡这头竟见得少了。
"哪里来的?"他不年轻了,并不愿像从前那样寻过去。
问问便好。孩子们总会告诉他的。
"是李伯伯家的哥哥带来的,说是他们家后院的桂树移来好几年,今天终于开了,好香好香呀。"
"爷爷,晚上有月亮,我们去看桂花吧。"
⋯⋯
"好啊。"
欲买桂花同载酒。
终不似,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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